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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婆是常熟人对外婆的称呼。我的好婆其实是继好婆,因为她只是妈妈的继母。而且对她,妈妈在我面前还常有微词,什么脾气坏啦、喜欢骂人啦、好东西留给自己儿子吃啦、打牌只能赢不能输啦等等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对好婆的印象,我从小就崇拜她,把她看作一个传奇人物,把她看作我的榜样,因为她是我从小就心仪的女大学生,是我从小就向往的中学女教师,更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的历史,看到了一个人难移的秉性。她终身从事中学数学教学,解放后就在上海光明中学教“三角”。她的课教得极好,连我妈妈都说,她小时候,文科成绩不太好,但数学成绩特别好,因为好婆的指导,她也可以很清楚地给学生解题。好婆有很多得意门生,晚年的时候,还经常有学生接她去他们家小住。她曾对我说过,他们教书的时候,学生也很调皮,也会把水盆搁在门上,等老师进来,一盆水泼了老师一身;也会给老师起很多绰号;但是那些学生跟好婆都很好。
她率直,率直到让人受不了,我就曾经历过。一年夏天,天特别热,那天一早,好婆就跟我说,让我跟她一起去排队买西瓜,我答应了;后来舅妈也跟我说,让我帮好婆买好后,再帮她排队买西瓜,我也答应了。那时物质没有像现在这样丰富,市场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。结果帮好婆排到西瓜后,好婆觉得西瓜不错,让我再帮她排一次队,我说舅妈还要我帮她买呢,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了,回到家后,她不由分说,劈头盖脸,把舅妈大骂一通,吓得谁也不敢做声。还有一次,那年我们接她到镇江来住一段,那时她已有八十几岁了,刚因子宫癌开过刀。我们好菜好饭的招待她,我天天帮她洗澡,晚上我陪她睡,在帐子里听她背诗,讲过去的事,我们感觉得她很是惬意。不想一天中午,我们都在休息,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,冲到阳台上对着楼上就一阵大声嚷嚷,劝都劝不住。原来楼上在搞装修,中午也不停工,确实是吵得不得安宁,我们碍于邻居的面子都不好意思说,她却不管,好好把人家教育了一顿才罢休,你说这老太太!
在她身上,没有一点旧时妇女的影子,完全是现代妇女的风范,梳个短发,后面一直剃到后脑勺,活脱一个“女先生”的形象。但平时的举止就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了。讲起话来哇里哇啦,特别是打个电话,楼上下都能听到;吵起架来就更是一点形象也没有了;吃饭喜欢用大碗,特喜欢吃面食,逢到家里吃面吃饺子,她就会大声吩咐:我和囡囡用大碗,我们先吃。她喜欢出去旅游,始终保持着年轻人的心态,记得一次是文革那年,我和同学好不容易争取到去上海串联的机会,一点不敢懈怠,虔诚地到各高校抄大字报,到各中学取经,仅抽了半天回了趟家。一到家,好婆就说,正好桂花开的时候,走,我带你们到桂林公园去,不由分说,带了几个孙男孙女直奔桂林公园,好好玩了一下午。还有一次是那年,她到北京的学生那里去玩,回来到南京她的表叔家小住。正好那时我在南京上学,逢到周末到她那里去,她就和我大谈旅游经历,说乘飞机时,乘务员一定要她系上保险带,她就说,你们不系我也不系,我身体不比你们差。结果乘务员只能由着她,直到飞机降落时,大家都系上了安全带,她才无话可说,和大家一起系上安全带。和她的叔叔一起到灵谷寺去玩,两人一个近九十,一个近八十,又没有其他人陪,硬是爬到灵谷塔顶,看到别人钦佩的眼光,回来后还兴奋不已,大谈别人对他们的赞赏和恭维。
八十来岁时,她不幸患上子宫癌需动手术,我已不记得开刀前大家有多紧张,只记得开刀结束后,她跟我们大吹特吹,她这样的年纪开刀多么少见,医院里面多么重视,开刀时有多少外国人参观等等。一点不像是生了大病,倒像是遇到一件大好事一样。她的晚年生活其实并不幸福,小舅舅结婚很迟,那个北大毕业的小舅母和她总说不到一起,一直吵吵闹闹,没几年就和小舅舅离婚了。丢下个外孙女也不懂事。后来的这个小舅母就更提不上嘴,如果哪一顿好婆迟一点吃饭,他们能连个菜都不留,但好婆依然这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,一直活到九十几岁。她还喜欢说,你看我头大、脸大、眼睛大、嘴大,可以推想我的各个内脏也大,路路顺通,怎么会生病呢?你说她心态有多好。
还记得第一个教师节,这是教师们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节日,作为一个老教师,她的那种自豪感由心底里涌出,她特地跑到大街上买了一大堆各色各样的花样丝绸,回来献宝,说是优惠教师的,并还特地带到镇江,送给我这个也是教师的外孙女。真让人哭笑不得。
我的好婆就是这样一个经历丰富、聪明智慧、永远都保持着一颗童心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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